多语言翻译
待翻译

冤狱恨

还记得《九品芝麻官》里的白面包青天吗?候补知县为了主持公道历经艰险。

而同样在清朝,苏北冤案,十五年未得昭雪,这一次站出来守护正义的,连九品官都不是……

善恶终有报,天道好轮回。犯妇、义士、昏官、劣绅,最终将迎来怎样的结局?

01

东家窃玉

清朝光绪年间,苏北盐城县西乡马家舍,住着一对年轻夫妻。男的姓丁,大名学方,排行老二。这丁二虽是个穷伙计,他那媳妇黄氏竟了不得的漂亮,白果脸,黑黑的线眉底下一双水灵灵的眼睛,又明亮又好看。

这对年轻夫妻,原是盐城西北南沙庄人氏,一年前,在丁二的好友、盐贩子王齐明的帮助下,才来到这儿的。他们在马家舍定居下来后,丁二就在一个姓赵的财主家看风车,同时租了亩把地种着。日子虽然过得很苦,可小两口相亲相爱、和和睦睦,到了第二年,就添了个男孩,取名贵书。小两口于是更加满心欢喜,日子也越过越顺妥,叫外人看了都眼热。

可叫人奇怪的是,近一时期,那丁二媳妇却老是嘀咕着要离开这马家舍,左右邻居问她她不说,丁二问她她也不肯讲。

是啥道理呢?

原来有个人一直在丁二媳妇身上打主意,缠得她生厌,可丁二媳妇又不敢得罪他,他就是少东家赵仁和。

赵家老爷是这一带出名的有财有势、心狠手辣的财主,赵仁和更是尖钻刁刻。他贪图财色又故作斯文,他没考得功名,就走门路花钱买了个铜葫芦顶子,逢年过节戴在头上招摇过市。

这年夏天,赵仁和偶然路过丁二家门前,一眼看见坐在门口做针线活的丁二媳妇,顿时像掉了魂似的盯着迈不动步子,直看得丁二媳妇红了脸进屋关上门,才恋恋离去。

从此他三天两头到丁二家门口转悠。他开始没话找话说,接着污言调戏,到后来他见四下无人,竟嬉皮笑脸地凑上来动手动脚了。

这年冬天的一个傍晚,丁二到圩上看车去了,丁二媳妇正坐在床边哄着伢子睡觉,突然有一个人影闪了进来,吓得丁二媳妇心里“怦怦”直跳,再一看竟是赵仁和。她紧张地问:“少东家,你这辰光来有什么事?”

赵仁和涎着脸说:“我怕你冷清,过来陪陪你啊。”

丁二媳妇一听,板着脸说:“我有丈夫,有伢子,你出去!”

“哎呀,你何必这么死心眼?难道我还不如那粗皮黑肉的丁二?”他说着,就往丁二媳妇身上挨。

丁二媳妇慌了,瞪起眼,提高嗓门说:“你给我出去!”

赵仁和先是一愣,接着“扑通”朝她面前一跪,死皮赖脸地央求:“好嫂子,就容我这一回”

丁二媳妇气得身子直打颤:“你你这不要脸的东西,快给我滚出去!”

赵仁和一怔,见软的不行,立即脸色一变,猛地从地上爬起来,一把抱住了丁二媳妇不放。

正在这时,突然“嘭嘭嘭”有人把门打得又急又重。赵仁和顿时慌了神,连忙放了丁二媳妇,整了整衣帽,拔脚走到堂屋,定了定神,便来抽门闩。

谁知门闩才抽下一半,那门就“嘭”一声被推开来,随着一股冷风,闯进一个大汉。这汉子怒眉瞪眼,一把揪住赵仁和的衣领,“啪”一记耳光甩在他的白脸上。赵仁和一看来人,不由“啊”叫了一声。

闯进来的大汉,原来是盐贩子王齐明。这天晚上,王齐明是给丁二送盐来的,刚到门口,就听见屋里伢子的哭声和丁二媳妇的骂声,他连忙放下盐袋,攥紧拳头“嘭嘭”擂起门来。

此刻,他就像一头怒狮,一把揪住对方衣领,就赏了他一记巴掌。再定睛一看,是赵仁和,气得用劲一扭他的衣领,又顺势把他推了一个踉跄,狠狠地说:“原来是你啊!”

赵仁和被一记耳光给打懵了,嘴上只是说:“你、你怎么动手打人啊?”

王齐明听了这话,一瞪眼,又飞起一拳,打在赵仁和的脑门上。赵仁和一看这个五大三粗的盐贩子,料想自己绝非他的对手,再也不敢犟嘴,只得低声下气求道:“王王大哥高抬贵手,饶饶了我这回。”

王齐明骂道:“下回,你要敢跨进这屋里一步,就打断你的狗腿!滚!”他使劲把赵仁和搡出门去。

赵仁和好似丧家之犬,一口气逃出老远,才敢扭过头来。他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道:“姓王的,走着瞧!总有一天叫你晓得”

这就是丁二媳妇老是劝说丁二离开这马家舍的缘由。

02

丈夫遇害

丁二媳妇估摸着赵仁和不会就此罢休,可想想又不好对丁二明说,她怕丁二这老实憨厚的人知道这事后,说不定会去拼命,闹出事来,因此只好一个人提心吊胆地熬着。

眼看快过年了,丁二媳妇又向丁二提起搬家的事,她见丁二还在犹豫,不由眼圈一红,突然抽泣起来。丁二见了一怔,前后想想,估猜一定是媳妇受了哪个的闷气。他想:反正哪里的太阳都晒得干衣裳,走就走吧。

于是,他替妻子擦去眼泪,柔声细语地说:“别哭,等到年底把工钱结了,再跟王大哥商议商议,另找主家,一开春就走,好吗?”媳妇听了默默地点了点头。

腊月二十四这天傍晚,丁二到草埝口小街上买了鞭炮、香烛,经过澡堂门口,正巧碰见王齐明。丁二忙又买了些百叶、香干,打了一瓶酒,邀王齐明到家里喝两盅。

聊了一会,丁二就说起打算搬走的事,王齐明听了,连忙说:“走得好,我已跟塘河东一个大户说过,只要你们愿意,过了年就迁过去。”丁二媳妇感激地看看王齐明。

这时,王齐明一抬头,忽然发现门外有个黑影一闪,心里奇怪,就走出去看,丁二也跟出去。两人站在门口望了望,却没有发现什么,就又回来继续对酌。过了一刻,就见一个本庄佃户从门口伸进头来,对丁二说:“我刚从前庄回来,捎个话给你,少东家叫你今晚就去拿工钱。”

等那个佃户走后,丁二站起身,对王齐明说:“王大哥,你先吃着,我到赵家去一趟,马上回来,我们兄弟俩今晚来个一醉方休!”说完便朝赵家走去。可谁知直等到菜都凉了,还不见丁二回来。

王齐明对丁二媳妇说:“丁二兄弟恐怕给赵家留住了,我过几天再来玩。”说完,就离开丁二家,回去了。

这时,伢子已经睡着了。丁二媳妇眼睁睁地守着油灯,左等右望,一直等到深更半夜,不知不觉中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。等她从梦中惊醒过来,天已破晓,看看仍不见丈夫的影子,不由心慌起来。

正在这时,忽然传来一阵“咚咚”的脚步声,接着,有人慌乱地敲门叫道:“丁二嫂!丁二嫂!”

丁二媳妇一惊,忙起身开门,一看,只见门口站了几个邻庄的佃户,其中一个年长的结结巴巴地说:“丁丁二,他,他上吊了”

这真是晴天一声炸雷,丁二媳妇身子一晃,几个大妈忙把她扶住,她还没站稳脚,就挣扎着跌跌撞撞地往西河边奔去。不多一会,就远远望见那棵大柳树上吊着个人,她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的男人丁二!

她没了命似的扑过去,“哇”叫了一声,就晕倒在那棵大柳树下。

等到丁二媳妇渐渐苏醒过来,丁二的尸体已经被人们放在地上了。她扑在尸体上,呼天抢地放声哭喊:“丁二啊,你死得不明不白昨晚赵家叫你去拿工钱,谁知你却一去不归了啊!”

她披头散发,两手抚着丁二的尸体,边哭边诉。围在四周的佃户,没有一个不抹眼泪,他们叹息着,都觉得丁二死得实在蹊跷:好好一个人,两口子和和美美的,日子正过在兴头上,怎么会无缘无故上吊呢?莫非是被人害死的?

晌午时分,乡佬来了,他察看着尸体,丁二媳妇泪人似的求乡佬为她作主申冤。乡佬劝她说:“我看过丁二的尸体,他周身无伤,实为自缢身死。赵大少爷可怜你孤儿寡妇,愿出一口杉木大棺材,这也是赵大少爷一片好心。你就想开一些,人死不能复生,你还有个小伢子哩,还是快些给丁二办后事吧!”

丁二媳妇一听,心头的疑云更重了。为了要弄个水落石出,她坚持要求报官鸣冤。乡佬左说右劝,还是没用,只好写了一个状子,差人送到盐城县署,请求衙门派人验尸。

腊月二十六日一大早,乡佬陪了相验的来验尸了。远远近近的人都来围看,密密匝匝地围了好几层。

这时,有一个傻里傻气的汉子,把背在肩上的粪兜子挨着一副豆腐桶放下,缩头夹颈,四处张望了一会,厚嘴唇动了动,龇开黄牙瓮声瓮气地说:“丁二嘛,是人家害死的。”

卖豆腐的老头一看说话的是当地出名的“赵大呆子”,连忙低声呵斥:“莫瞎说,要招祸的!”

赵大呆眼一瞪:“我亲眼望见的,用耙头钉钉的,大辫子底下钉得老深的!”

卖豆腐老头一听,吓得手一抖,“啪”烟袋掉在地上。他急忙拉过乡佬,把赵大呆子的话全告诉了他。乡佬急忙拉过相验的,又把这些话一说,相验的解开了丁二头上的大辫子一看,果然埋着一根指头粗的耙头钉。

围观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,乡佬也暗暗吃惊,他忙把赵大呆子叫到没人处,又细问了一番,更加惊讶。他吩咐两个乡丁把赵大呆子看住,不让他再走漏风声。

丁二媳妇一听丈夫被钉死,顿时明白:这下毒手害死丈夫的,除了赵仁和没有别人。她不由大声号啕,呼天抢地,哭喊冤枉。当晚,丁二媳妇强忍悲痛,赶紧请人写了状子,告少东家赵仁和图谋不良,杀人害命。

故事说到这儿,还要回过来说说丁二到底是怎么死的,赵仁和是怎么杀死丁二的。

原来,那天晚上,丁二提着灯笼来到赵家拿工钱,他进了半掩着的黑漆大门,见厅堂上亮着灯光,便踏上台阶,停脚朝里望望,只见中堂那“白虎卧岗”图下,横着一条阴沉大雕花香案,两支蟠龙红烛,把厅堂四壁的字画照得闪闪发光,西壁下的红木八仙桌上摆满了各式菜肴,陈酿老窖香气扑鼻。

桌子旁边的乌木太师椅上,坐着一老一少,这年少的便是赵仁和,那年老的估摸五十岁左右,晃着油光光的秃顶,丁二也不认识他。只见他和赵仁和两人一边喝酒,一边谈笑。

赵仁和见丁二来了,眉毛一动,说:“还没吃饭吧?来来,坐这里喝一杯。”

丁二垂手站着,说:“少东家莫客气,是你叫人捎话让我来拿工钱的,我拿了工钱得回去,家里还有客。”

“忙什么呀?”那秃顶老头说,“少东家看得起你,你就坐下来喝两杯嘛!”

丁二推却不过,只好在下首坐下。于是让酒、请菜,三个人吃了好大时辰,丁二在家里已喝了几盅,三五杯下肚,便有些醉意了。

这时,赵仁和起身出去解手,那个秃顶老头见赵仁和跨出门槛,就歪过脸对丁二说:“丁二啊,大少爷待你不薄嘛!”

丁二嘴里“嗯”了一声。秃顶老头又说:“眼下,大少爷有件难事,不大好启口,不晓得你能不能答应?”

丁二吐着酒气说:“只要用得着我,只管说。”

秃顶老头笑眯眯地说:“事情不大,只要你一句话就成了,来,再喝一杯。喏,直说了吧,大少爷自从看上你那媳妇,就饭不香、茶没味只要你肯让个门子,大少爷就是给你三亩、五亩田都是肯的啊!”

丁二酒虽吃到八九分,可这话他还是听得清楚的,顿时瞪起一双通红眼睛,直盯着秃顶老头,气得一句话说不出。

秃顶老头“嘿嘿”一笑,拍拍丁二的肩膀说:“牛扣在桩上也是老,大少爷挑你发财,你莫傻呀!”

丁二醉歪歪地站起身子,斜眼朝那秃顶老头说:“你这不是往人脸上放屁吗?”说完,气呼呼地转身踉跄着脚步往外就走。

丁二刚跨出门槛,赵仁和就来到他身边,两眼露出冷光,说:“你既然要走,我也就不留你了。工钱,你到账房去拿。”

丁二一见赵仁和,脸上像血泼一样,脖子一拗,说:“回、回你个话,下年,我不在你家做了!”

赵仁和阴毒地说:“那么今晚我就更要送你一段路了!”

丁二再不理他,踉跄着走出门,刚低头去拾那灯笼,只听赵仁和一声干咳,突然从黑暗中蹿出几个人影,猛地扑上来将丁二按倒在地。醉醺醺的丁二这时才晓得中了赵仁和的毒计,他没能挣扎许久,手脚便被捆得死死的,嘴里被塞得满满的,他动不了,喊不出,大睁双眼,任凭黑暗中的这几个人把他盘在头上的大辫子解开来。只听赵仁和低声吩咐:“不要弄出血来!”话音刚落,一根三寸长的耙头钉就朝他头上砸了下去……

03

含冤下狱

这桩惨杀人命的大案,顿时震动四乡八村。隔日下午,衙门的捕役到了地头,让乡佬立即传话与此案有牵连的几家:明日一早,县太爷公堂问案。

天色破晓,盐城县衙大开,班役分站在公堂两侧。不一会,一阵堂威声过后,那上任不久的县官倪毓桢,迈着八字步走了出来。他来到堂上,在太师椅的狗皮垫上坐下,接过师爷递上的案本,望了一遍,揉揉鼻头,便传话带人。

案事人等齐刷刷地跪在堂前,独有赵仁和躬一下腰,照旧站着。倪毓桢朝他斜了一眼,刚要作声,见那帽上黄亮亮的铜葫芦一闪,顿时息了怒。原来有这个东西,可以“免跪”。

倪毓桢又伸头朝下面望了望,发话说:“丁黄氏,抬起头来!”跪在前面的丁二媳妇,慢慢抬起头来。倪毓桢看了丁二媳妇一眼,便要她将事实诉来。

丁二媳妇未曾开口,就已泪流双颊,她悲呼一声:“青天大老爷,冤啊!”接着,就哽噎地把赵仁和久怀不良之心,趁夜晚闯进她屋里强行不轨未遂,直至骗丈夫去拿工钱,谋杀丈夫的前前后后,原原本本哭诉了一遍,直听得全堂衙役人人惊讶。

倪毓桢听后又命赵仁和讲。赵仁和神态自若,照旧站直身子,高声说:“丁黄氏串通奸夫害死本夫,又来诬告学生,请倪大人明察。丁黄氏本是一个淫妇,先与丁二私奔,后与盐贩子王齐明勾搭。腊月二十四那晚,有人亲眼看见王齐明和丁二喝酒,等丁二喝醉后,奸夫淫妇便下毒手将丁二杀死。”

丁二媳妇听了这派胡言,气得脸色煞白,怨愤地望着赵仁和,咬着牙说:“你、你血口喷人!”

赵仁和转过身来:“你、你才是移尸栽人!”

倪毓桢将惊堂木“啪”一敲:“不要忘了大堂规矩!”他用狐疑的目光朝两人各望几眼,又上下打量一番,心想:两人互告,自然各有其词。他先问丁二媳妇:“丁黄氏,你告赵仁和杀死你丈夫,可有证据?”

丁二媳妇说:“前庄佃户赵大亲口告发。”

倪毓桢又问赵仁和:“你告丁黄氏通奸害夫,有何为证?”

赵仁和也说:“本庄伙计赵大亲眼所见。”

公堂上下的人听了,都怔住了。倪毓桢说:“你们两人都说有赵大为证,这就好办!传证人赵大出证!”

赵大呆子被带到堂上跪下。倪毓桢问:“赵大,你看见有人害死丁二吗?”

赵大呆子支支吾吾,半天才吐出声来:“看看见的。”

“从实讲来。”

赵大呆子咽了一口唾沫,然后结结巴巴、吞吞吐吐地说:“三三更天,我我去拾粪,我我见丁二家灯亮着,就扒窗朝里一望。只见丁二家的女人跟跟王齐明正在害害丁二”

丁二媳妇一听这话,惊得魂飞魄散,她不由失声叫道:“赵、赵大,你、你不能昧着良心坑人啊!”

倪毓桢一拍惊堂木喝道:“不准插话!赵大继续讲来。”

赵大呆子嘴巴像被缝住一样,半天张不开。倪毓桢见他这副呆相,又将惊堂木“啪”一敲:“快讲!”

赵大呆子一吓,浑身筛糠,上牙磕着下牙,说:“王王齐明用榔头砸的,耙头钉,三寸长,钉的,砸一下子,丁二就哼一声,砸一下子,丁二就哼一声”

丁二媳妇听到这儿,顿时觉得眼前一阵发黑,惨叫一声:“老爷!冤枉呀!”便昏死在公堂上。

倪毓桢见有赵大作证,立即当堂宣布将丁黄氏关进大牢。随即又发下令牌:火速捉拿王齐明归案。然后,转过脸朝正得意忘形的赵仁和“嘿嘿”笑了两声,便退堂了。

04

屈穿“红鞋”

丁黄氏昏昏沉沉地被连拖带拉关进了大牢,她瘫在牢房砖地上,待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。她挣扎着坐直身子,用手揉揉泪眼,扫视了一眼这昏暗阴冷的牢房,泪水又像断了线的珠子“簌簌”流下来。

她做梦也没想到竟落到这般地步,她伤心,她冤屈,她气恨,她绝望。她想:我是一个弱女子,丈夫屈死,自己又含冤下狱,满腔冤屈仇恨向谁倾诉?天哪!还不如让我跟随丁二去吧!

顿时,她脑子里产生了轻生的念头。正当她心如刀割、胡思乱想的时候,突然在她耳边响起了“妈妈、妈妈”的哭喊声。呀!这不是贵书的声音吗?难道这是在梦里?她慢慢侧转过脸来,只见三岁的儿子贵书跪在铺头,一双充满泪水的小眼睛正望着自己,一双小手已经摸到自己的脸上。

原来,上午她抱了贵书上公堂时,差役把贵书留在外面,后来差役就把伢子和她一起送进牢房来了。丁黄氏一见贵书,心头又是一阵酸楚,喊了声:“贵书!”一把把他紧紧搂在怀里,眼泪掉在他的脸上。她猛地清醒过来:我不能死!贵书是丁二留下的根,我无论怎样也要把他拉扯成人!

正在这时,忽然“哗啦”一声,牢门被打开了,跟着走进一个人来。此人面目冷峻,头戴黄毡帽,大袍襟一角掀起,束在腰间,袍下垂挂一条黑丝带,年纪约在二十七八。他看了看丁黄氏,说:“我是这里牢头,叫陈文汉。”

丁黄氏连忙揩了眼泪说:“陈老爷,往后请你多关照。”

这陈牢头依旧是冷着脸,说:“今晚倪大人要提你问话,你收拾一下就随我去。”

丁黄氏心里一怔,看看外面天色已黑,怎么要夜审哪?她又不敢多问,赶紧站起身来,把怀里的孩子放进被里,掖好被窝,就随牢头走了出去。

牢头押着丁黄氏出了牢门,绕过大堂,拐了几个弯,进了一个小院,来到一个窗棂雕花的房间。丁黄氏随牢头跨进门,只见倪毓桢身穿便服,手捧茶壶,端坐在书案前。丁黄氏连忙双膝跪下,陈牢头回禀了一声,见倪毓桢一摆手,便退了出去。

“丁黄氏,”倪毓桢慢声细语说,“你与王齐明私通,案情甚重啊!”

“倪大人,”丁黄氏抬起头来,噙着泪说,“那全是赵仁和倒打一耙的诬告,赵大作的是假证哪!”

倪毓桢“嘿嘿”干笑一声:“公堂上,不是你叫赵大出堂作证的吗?”

丁黄氏说:“那准是赵家收买了赵大,有意陷害民妇,求大人明镜高悬,为民妇申冤!”

倪毓桢沉下脸来:“你不必强辩,有冤无冤,天知地知。现在只等本官一个状子上去,定你死罪!”说着,倪毓桢站起身来,走到丁黄氏面前,“本官怜你年纪还轻,不愿匆忙定案,才把你提到书房问话。你是个聪明人,应该知道好歹!”

丁黄氏说:“只盼大人理清曲折,断明真相,大人的恩德,民妇怎能不知?”

倪毓桢一听,脸色温和了许多,说:“案子自然是本官断,可能不能遂你心愿,需你自己拿主意,你看呢?”

丁黄氏愣了一下,抬起脸来,这时才发觉倪毓桢满面通红,酒气喷人,一双酸溜溜的小眼盯着自己。她不由一阵发悸,连忙低下头去,心里似乎有些明白这个倪大人的话外之音,但她转而又想:一个堂堂知县大人,怎会做出那种事来?便回答说:“倪大人,我本就拿定了主意”

倪毓桢立即朝丁黄氏走近一步:“拿定了主意?”

“倪大人,不告倒赵仁和,我死也不会瞑目,只望老爷作主,秉公明断!”

倪毓桢一愣,立刻收起笑容:“丁黄氏,本官左说右说,望你‘拿定主意’,不要执迷不悟,你却偏要固执己见,那只好公堂上见了!”说完,便高声喝令,“来人,带丁黄氏下去!”牢头陈文汉从外面匆匆跨进书房,解着她回到大牢。

倪毓桢看着丁黄氏被押走后,越想越气恼。聪明而善良的丁黄氏虽然听出了这位县太爷话中有话,可她不敢相信一个堂堂县官会有那见不得人的念头。

其实,这个身着官服的老爷,本来就是个寻花问柳之辈,他在公堂上一见丁黄氏就心生邪念了。他也不是个糊涂虫,从赵大上堂作伪证的态度和言语中,已猜出了其中奥秘,他不当堂点破,而是用冷笑示意赵仁和休要得意忘形。

果然,退堂后,赵仁和就登门求见了,他们在内室经过讨价还价,达成了一笔交易。倪毓桢原以为一个乡间民妇,还不就是手中的面团,要长拉拉,要短捏捏,而他却可以从这件人命案中轻而易举地来个人财两得。不料想如今这丁黄氏却如此强硬,怎不叫他气恼呢!

这天,丁黄氏一夜也不曾合眼,翻来覆去回想着倪毓桢的话,晓得这一篙子深的冤枉要沉到底了。她拧着眉头,苦苦思索,心里急得像油煎一样。忽听外面更锣又响,才知已是五更天。就在这时,大牢天井里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,夹杂着锁链的“咣啷”和差役的呵斥,又听“哗啦”一声,不知哪一间牢门被打开,接着传来一阵叫骂声:“妈的,进去!”

“这家伙又硬又臭,是哪来的?”

“他就是那个丁黄氏的姘夫,叫王齐明!”

丁黄氏此时不由浑身一阵冷颤:好心肠的王大哥竟也受累遭了冤枉,平白无故地头戴恶名,身锁枷镣,被投进大牢!

第二天,知县倪毓桢升堂问案,丁黄氏被几个怒眉横目、五大三粗的差役解到公堂,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。只见倪毓桢端坐在上,小眼睛里露着凶光;两班堂役手持木杖,一个个好似凶神恶煞;那黑砖地上趴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汉。丁黄氏心里一紧,目光立刻落在那大汉半侧的脸上,她惊叫一声:“王大哥!”

王齐明听到叫声,睁开了眼睛,咬着牙,挣扎着撑起身说:“丁丁二弟妹,莫要指望这昏官替你伸”话没说完,又趴了下去,不再动弹。

丁黄氏急步上前,喊了声:“冤枉啊,大人!”随着喊声,“扑通”跪倒在倪毓桢案前。

倪毓桢横眉瞪眼地问:“本官现已查明,你与王齐明确为奸情,害死丁二,冤从何来?”

丁黄氏凄声叫道:“倪大人,那是赵仁和杀人移祸啊!”

“胡说,明明是你谋杀亲夫,嫁祸于人,现有赵大亲眼目睹你与王齐明行凶作案,有活人活口为证。而且腊月二十四那天晚上,王齐明与丁二喝酒,你在一旁助兴,又有李二、张三目睹,你还想抵赖?”

“倪大人,王齐明和我丈夫患难相交,亲如手足,时常往来,这是众人所知的啊!”

“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,单单就在那一天来与丁二喝酒?”

“只因赵仁和几次三番对民妇图谋不轨,我早就催丁二离开赵家,另投别处。那天丁二邀王大哥来家喝酒,就为商议这事。当时曾看见门外有黑影闪过,现在想来,必定是赵仁和”

倪毓桢听到这里,冷冷一笑:“好一个巧嘴刁妇,至今还假作正经,本官已查明你本是个朝三暮四、不守孝节的女人。你先与丁二私奔,后又与王齐明勾勾搭搭,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—明摆的吗?”倪毓桢说到这儿,猛地吊起嗓子,“丁黄氏,你招供不招供?”

“倪大人,你冤枉了我,我无供可招!”

倪毓桢勃然大怒,狠狠地拍了一下惊堂木,眼光落在丁黄氏的一双小脚上:“来人,给丁黄氏穿‘红鞋’!”

一听穿“红鞋”,丁黄氏顿时惊倒在地,堂上、堂下立即狼嚎虎啸起来。

原来,这穿“红鞋”是倪毓桢想出的一种法外之刑,是用一只生铁镵头,就是农民用的犁铧尖头做的,上面有个长三角形口子,正好可以插进一只女人的小脚。用刑时,把镵头放在火炉上烧红了,把犯人的脚按进去,十个有九个痛得难熬,就招供了。

不多一会,只见几个堂役抬上一只火势熊熊的木炭炉,炉口上架着一只已经烧得通红的镵头。两个如狼似虎的堂役走上前去,不由分说扒下丁黄氏的绣花鞋,扯去裹脚布,然后把那只烧得通红的镵头“咣啷”丢在她的面前。

倪毓桢瞪着小眼说:“快招吧,这可不是好受的!”

丁黄氏愤恨地说:“天下哪有这种刑法,就是烫死我,我也不”话没说完,倪毓桢把手一挥,她的左脚已被揣进通红的管筒里,只听“嗤溜溜”青烟直冒,随着就是一股冲鼻焦味散布在公堂上。丁黄氏熬着灼痛,闭起双目,紧咬牙根,头上汗珠直滚,她来不及呻吟一声就昏了过去。

05

扳倒知县

几个差役将丁黄氏拖回牢房,一直到黄昏时,她才苏醒过来,只觉得下半截身子像着了火似的。再看看伢子贵书,眼角边挂着泪珠,趴在自己的身上已经睡着了。她吃力地撑坐起来,伸出两只手,把贵书抱到怀里,轻轻摸着他的脸庞,抹去泪痕,可自己的眼泪却掉了下来。

她硬了硬心肠,擦去泪水,抬起脸来,倚着墙壁,猛地似乎闻到一股油香味,她左右看看,只见铺头砖地上放着一只油壶。她连忙捧起来,一看,是一壶用肉老鼠浸泡的麻油,一时倒怔住了。因为她晓得这是专治火烫的油,她不知道这是从哪来的,难不成这大牢里也有好人?

一个半月之后,知县倪毓桢将案子定死,呈报到苏州府。不久,回文到了,要解丁黄氏南审。丁黄氏得到这消息,顿时失了指望,她觉得自己屈死倒还罢了,可这一来,丈夫的冤不能申了,还有三岁的儿子,这可是丁二的骨肉呀!因此她吃不下、睡不着,整日整夜伤心流泪。

这天晚间,忽听门“吱呀”一声响,牢头陈文汉走了进来,他见铺头饭碗粒米未动,开口说:“丁家嫂子,你要往远处看看!王齐明这两天也气得不吃,被我激了一激,现在才肯动筷子。”

丁黄氏听他这样一说,不由含泪抬起头来:“老爷,我还有什么活路啊?”

“不见得,不见得。”陈文汉回头朝门外望了望,轻轻关上门。丁黄氏惊讶地看着他,心里一阵发慌。陈文汉又转过身来,轻声说:“丁家嫂子,我有话要对你讲。”

陈文汉有什么话要对丁黄氏讲呢?原来,这个陈文汉家境贫寒,十七岁就当了差役,这官府里乌七八糟的事他不知看了多少,早把这世道看破了。丁黄氏一案,心里早有疑问,他见丁黄氏整日抱着伢子以泪洗面,在梦里也喊“冤枉”,心里就有数了。

那天晚上,倪毓桢令他提丁黄氏到书房私审,他站在门外,把里面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。那倪毓桢的话外之音,更使他听了气愤。从那时起,他就想在暗中帮丁黄氏一把。眼下,丁黄氏很快就要解到苏州过审,这一去,极可能给她定下死罪,因此,他就趁着晚间,悄悄来到牢房。

这时候,陈文汉见丁黄氏面色惊疑,便说:“丁家嫂子,那烫伤好了吗?如若尚未痊愈,我再去弄一点肉鼠油。”

丁黄氏一听,才晓得陈文汉确是个好人,连忙说:“烫伤已好,这事真难为陈老爷了!”

“不必,我实在是看你冤深仇大,心里难忍。”他说着,又走近丁黄氏身旁,说,“丁家嫂子,你可真想申冤?”

“陈老爷,你这话怎么说?”

“你若真想申冤,我给你拿一个主意。”丁黄氏惊疑地望着这平日不声不响的陈牢头,没出声。

陈文汉又说:“你可晓得,倪毓桢本是一个昏官。昏官不去,清官不来啊!我有办法告倒他,就看你自己愿不愿意了。”

丁黄氏心里一怔,一时不知怎么回答,于是,陈文汉就如此这般悄声说出一番计策。丁黄氏听着听着,脸上露出难色,沉思半晌,摇摇头,说:“陈老爷,人要脸皮,树要树皮啊!”

陈文汉说:“丁家嫂子,你往要紧处再想想。”丁黄氏低下头,左思右想,还是拿不定主意。

陈文汉焦急地说:“俗话说,蛙子要命蛇要饱,再说,这也是他们逼出来的!”丁黄氏终于狠下心来,点了点头。

三天过后,恰逢黄道吉日,班役们撑一把“遮阳”绸布伞,扛两块“避”、“肃静”的虎头牌,把知县倪毓桢送上了快船。丁黄氏也被解往码头,只见她身穿一件色士林竹布褂,脚穿一双白布鞋,两只手上锁着木铐,三岁的小贵书拉着她的衣襟,一步一步地跟在后面。

到了码头上,丁黄氏被押上了公船。小贵书被人强抱下来,他看着渐渐远去的船只,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:“妈妈,妈妈!”

苏州府白虎堂上,气氛森严:两侧堂役手拄木杖,一字排开;盐城知县倪毓桢矜持而严肃地坐在公案右侧的太师椅上;抚台章大人气宇轩昂地端坐在中央。

这位章抚台,虽已年过六旬,但目光仍然灼灼逼人。他是进士出身,三品翎带,执法甚严,在民间颇有声望,接到丁黄氏一案的案本,他连夜批阅,发觉案情曲折,疑窦甚多,随即行下公文,押解丁黄氏到白虎堂上,亲自审理。

这时,章抚台传下话去,丁黄氏缓步走上堂来,只见她摇摇晃晃走到案前,双膝跪下。章抚台一见眼前这个柔弱女子,不由眉头一动,再看她那一双含冤藏愤的泪眼,心中又起疑问。于是问:“丁黄氏,赵家告你,赵大出证,这赵大与你素有仇隙么?”

丁黄氏说:“赵大和我无冤无仇。”

章抚台暗想:看她不像奸滑的女人。接着他越问越仔细,丁黄氏照实一一作了回答。

忽然,章抚台厉声说:“丁黄氏,你既然对赵家早有戒备之心,为何丁二夜深不归,你当晚不去寻找?王齐明夜深才走,他又知你的心思,为何不去寻找丁二?可见丁二还在家中!”

丁黄氏一惊,忙说:“只因没有料到”

话刚出口,就让倪毓桢打断:“抚台明鉴,此案绝无讹错,请大人速速发落!”

丁黄氏一听,气得发抖,赶紧开口:“启禀大人,民妇有罪无罪,听凭大人明断,只是还有一桩冤屈,未曾启口。”

章抚台皱了皱眉,说:“有话快讲!”

丁黄氏脸色略略一红,接着说:“上月初九那天夜间,倪知县提我到书房私审,举动轻薄非礼”

倪毓桢一听丁黄氏提到那天晚上的事,这一惊非同小可。因为心中有鬼,他慌忙站起,对章抚台说:“我从来没有在书房私审过她,请大人详察。”

章抚台将手一挡,倪毓桢连忙退到座位上。“丁黄氏,”章抚台问,“书房面向哪里?”

“坐北朝南。”

“窗棂雕花?”

“铜钱图案。”

“案头有无摆设?”

“一盆垂笑君子兰。”

“东墙字画挂有几幅?”

丁黄氏一愣:“这这却不曾留意。”

章抚台一拍惊堂木:“全是谎告!东墙为窗,本无字画。”

惊呆着的倪毓桢见丁黄氏一时回不上话来,急忙说:“大人,这个女人十分刁钻,诬告下官,只为翻她的案子!请大人重重治她的罪。”

丁黄氏先是一惊,继而她又明白这是抚台大人诈她一诈,连忙说:“大人,民妇句句属实,并有证物。那夜,倪知县对民妇强行不轨之事时,我趁他不备,摘下了他系在腰间的墨玉一块。”

说着,便把证物呈上公案。章抚台慢慢拿起,仔细看了两面,这是一块扁圆活玉,上面刻着一条花蛇,盘作一周,中间有个阴文“倪”字。章抚台陡然脸色大变。倪毓桢一见那墨玉,大惊失色,忙伸手去摸腰带,摸了个空。

忽听章抚台高声问:“倪知县,这块墨玉,确是你的啰?”

倪毓桢慌忙跪下:“大人容告,下官属相巳蛇,这块墨玉自幼拴在腰间,却不知何时失落,内中曲折,敬请大人详察。”

“大人,”丁黄氏急切地说,“倪知县身为知县,胡作非为,大人若不为民妇作主,民妇死了也不能合眼啊!”

“来人!”章抚台大喝一声,“将倪毓桢拿下。”

倪毓桢大睁两眼,满头臭汗,被堂役摘去了帽子。章抚台也不容他申辩,厉声训斥一顿,便令将他押下监去,待后处置。随即发话,将丁黄氏解回盐城。

丁黄氏回到盐城那天,南门码头上挤满了来看的人。原来,丁黄氏在苏州扳倒了倪毓桢的奇闻,已轰动全城,各式人物,各种说法。但是更多的人是快活、庆幸,他们说:“活该,活该,人命大案,他就那么糊糊涂涂地断么?”

丁黄氏回到盐城后,当天傍晚,牢头陈文汉就将寄托给人家的小贵书领回了牢房。小贵书扑到丁黄氏怀里,一连声地问:“妈妈,妈妈,你的官司打赢啦?”

丁黄氏抚摸着小贵书的脸蛋,忍不住露出了笑容。她千恩万谢陈牢头给她出了好主意,弄到那块墨玉,扳倒了倪毓桢,使这桩案子有了申冤的希望。

丁黄氏双膝跪地,叩谢陈文汉的救命之恩。陈文汉连忙拦住说:“丁大嫂,我帮你不是为了图报恩,是为了扳倒姓倪的,好让那些受冤屈的人都有个生路。”他停了一下,又说,“新任知县快到任了,此人名叫蓝采锦,听说是长沙人,监生出身,有真才实学,为官自然不会错的。他来了,也许能使你这案子翻过来。”

06

油锅摸钱

昏官已去,丁黄氏心头充满着希望和喜悦,她天天盼,日日望,等待着蓝知县升堂问案。可是一天过去了,两天过去了,半个月过去了,依旧没有消息。这天,丁黄氏见陈文汉从窗前走过,连忙问:“陈老爷,蓝知县什么时候才能问我的案子?”

陈文汉沉思了一会,说:“丁家嫂子,蓝知县刚刚到任,外面事务繁忙,你且耐心地等着吧。”这样,又过了个把月,丁黄氏的心整天紧绷着,真是度日如年哪。

眼看进冬了,这天,蓝知县传下话来:明天提审丁黄氏。丁黄氏终于盼到了开堂的日子,她一夜翻来覆去没睡着,四更天就起身换上一身干净衣裳,梳洗了一番,坐等到天明。

陈文汉匆匆来了,丁黄氏刚要起身,不料陈文汉说:“丁家嫂子,蓝知县又传下话来,今日不问案,明日再讲。”

丁黄氏一愣:“陈老爷,为什么要往后拖延?”

陈文汉微微一皱眉头:“我也不清楚。”

那么,蓝知县为啥迟迟不来问案呢?

原来,新任知县蓝采锦虽然精明,却不廉洁,他这次花了一千两银子,才补了倪毓桢的缺,因此走马上任到了盐城,他首先要忙他的生财之道。他和当地的土豪富户打得透熟,翻阅了丁黄氏一案的案卷后,他当即决定就由此案打开自己的生财之门,于是便故意放出重审此案的风声。

再说那个赵仁和,这段时间的日子过得并不安逸。自从丁黄氏扳倒了倪毓桢,他心悸胆寒、坐卧不安,新任知县到任后,他就不停地活动,想摸摸这位新任县官的底。

不料底还没摸着,却听到新知县要重审此案的风声,这可把他吓坏了,连忙前来县衙求见。不料狡猾的蓝采锦却采用不冷不热、欲擒故纵的办法,只淡淡敷衍了几句,就把他打发走了。赵仁和也非窝囊之辈,他回家后拼命捉摸蓝采锦的真正意图,打算先看看风头再说。

可是蓝采锦等了多日,不见赵仁和来孝敬,他发火了,扔下令牌,命差役传赵仁和过堂。这下,赵仁和慌了,连忙带着双倍的大礼,连夜赶到县署内宅……

于是蓝采锦发下话来,改日堂审丁二一案。这就是拖延问案的真正原因。

第二天,蓝采锦升堂问案了。他决心打响第一炮:既要给丁黄氏来个下马威,又要让赵仁和领略到自己的厉害。

大堂上,丁黄氏和王齐明规规矩矩地跪着,他们满怀希望,指望这位新任知县能秉公审案,为自己作主申冤。谁知蓝采锦只是草草问了一遍,就沉下脸,照本宣科地数落起他们的罪状来。最后,他喝道:“你等二人快快画押,免遭皮肉之苦!”

丁、王二人这才明白,原来扳倒了一只虎,却又来了一只狼!

蓝采锦先拿王齐明开刀,逼他当堂认罪画供。可王齐明这条硬汉子哪买他这份账?他一把撕碎差役递过来的判书,双眼瞪得通红,破口大骂。蓝采锦火冒三丈,立即传话用刑,可怜一条硬汉,被整得死去活来。

王齐明被拖走后,蓝采锦“忽”地站了起来,“啪”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,大声吼道:“丁黄氏,你怎么说?”

丁黄氏一字一句地说:“大人怎能凭一时之怒,说红不绿,草菅人命?”

蓝采锦双眼瞪起,咬牙切齿地说:“通奸害死亲夫的贱妇,你且听着,我公堂上有四大刑罚:跪铁链,膝盖若断;上夹棍,胸膛如裂;背板凳,恰似巨石压身;架十字,好比五马分尸。略一试,就叫你魂飞胆丧。你还是从速招供吧!”

谁知丁黄氏听了,既没哀求,也未惊慌,不言不语地直起身子,稳稳当当地盘坐在地上,跷起了一只小脚,脱去绣花鞋,慢慢解开了裹脚布。她这举动,把堂上的衙役们都看呆了。蓝采锦一时也被弄懵了。

丁黄氏终于不慌不忙地扯开那三尺长的裹脚布,露出了满是疤痕的小脚。这时,她才抬起脸来,说:“倪知县动了这样的重刑,民妇也没敢屈招,只望蓝大人明镜高悬!”说完这话,丁黄氏依旧旁若无人地一层层、一道道裹起了小脚。

丁黄氏大堂裹脚,蓝采锦失了威风,他越想越气,越想越恼火,铁青着脸,双眼“骨碌碌”转个不停。一会,他晃了晃头说:“哼,丁黄氏,你既不怕,敢油锅摸钱吗?”

丁黄氏一怔,抬起头来。蓝采锦冷冷一笑,阴险地说:“你敢油锅摸钱,我就敢断下案子说丁二不是你所害!你不敢,那就早早招供!”

丁黄氏好一阵犹豫,最后咬着牙说:“只要蓝大人申得冤屈,我就是跳下油锅也是情愿的!”

蓝采锦一拍公案:“好,不怕你嘴硬,明天当堂设锅!”蓝采锦气哼哼地退下堂,走进内宅,候在里面的赵仁和赶忙迎出来问:“她她招了吗?”

蓝采锦把手一摆,骂了一句:“这女人可真厉害!”

赵仁和一惊,忙追问:“依知县大人怎么办?”

蓝采锦朝他翻了一下白眼:“怎么办?明天叫她‘油锅摸钱’,不死也得脱层皮!”

赵仁和一听“油锅摸钱”,连忙奉承说:“多亏县太爷费心了!”

第二天一大早,一口八尺大锅果然架在堂前,木柴烧得炉火熊熊,热油沸腾。紧挨油锅两旁,各摆一只盛着凉水的木桶。丁黄氏一步步走上堂来,在油锅前站定。蓝采锦抓起一把铜钱,立在丁黄氏对面,把铜钱在手上掂了掂,得意地说:“手下油锅,骨头也要炸酥了,还不招吗?”

丁黄氏咬着牙说:“说话当话,我摸出铜钱,大人得替我申冤!”

蓝采锦一抬手,将铜钱撒下油锅。一班堂役围着那油锅站了一圈。只见丁黄氏慢慢卷起袖口,挪步走上前,把右手伸进水桶,浸了又浸,然后飞快地抽出来,窝起掌心,就要向那滚油锅里伸去。

就在这时,忽听有人大声喊道:“不能摸!”

众人掉头一看,喊话的原来是刚刚被押解到大堂门口的王齐明。只见他两眼圆瞪,带着一身刑伤,摇摇晃晃往油锅这边挪来,没走几步,就被身后的差役一脚踢跪下去。他倒在地上,嘴里依旧喊着:“丁二弟妹!不能摸”

丁黄氏忍泪说:“王大哥,你不要再说了!”

蓝采锦叫道:“不摸就快快招供!”

丁黄氏心一横,猛然将右手伸下了油锅,只见一股焦烟直往上冲,糊味呛人。丁黄氏额上滚下豆大的汗珠,嘴唇被咬得鲜血直淌,她拼命抓起锅底的铜钱,“啪啦啦”丢进了左边的水桶,她的右手也跟着揣进凉水。蓝采锦倒抽了一口冷气,周围堂役也看得目瞪口呆。

也许有人会感到惊奇,丁黄氏那只手又不是生铁铸成的,怎么经受得了这样的摧残呢?

原来,又亏了牢头陈文汉的暗中相助。当陈文汉知道丁黄氏答应油锅摸钱,十分着急,晓得这是蓝采锦借机要丁黄氏命的毒计。他无力使丁黄氏避免这场祸难,便苦苦思索很久,当夜匆匆打开牢门,送去一瓦罐香醋和一篓鳗鱼。他叫丁黄氏把手放在醋里泡上三个时辰,再放到鱼篓里搅。香醋浸指,凉气入骨;鱼敷手,可以挡热。

当下,丁黄氏把手从水桶里抽出来,已不知道疼痛,就像掉了一样。她走前两步,双膝跪下,请求蓝采锦为她明冤雪恨。蓝采锦颓然回身走上公案,盯着差役从水桶里捞起的铜钱,再看看跪在案前的丁黄氏,一时不知怎么开腔。他考虑了一下,然后一挥手,两个堂役上来,把丁黄氏架回了大牢。

07

再告“青天”

蓝采锦悻悻地退下堂来,背着两手,打着主意,跨进书房。猛然从太师椅上立起一个人来,把他吓了一跳,抬头一看,见是赵仁和,他这才想起这公子哥儿还躲在这里等候案子的结果呢。

他肚里暗暗骂了一声:穷酸!吝啬鬼!送礼两回,才两百两银子,他那一条命就值两百两么?要不是看在银子份上,我才不想操这心呢!想到这,他那脸色显得更阴沉难看了。

赵仁和小心地问:“蓝大人,了结了么?”

蓝采锦瞅了他一眼,眉头一皱:“案子啰唆起来了,不是你我想象得那么简单,丁黄氏竟从滚油锅里摸出铜钱!”

赵仁和暗吃一惊,连忙说:“她这是自讨苦吃,案子还得在大人手上定夺!”

“这人命大案,非同小可,”蓝采锦话里带着不满,“你晓得么?‘油锅摸钱’,是我跟她打下的赌,这是我在公堂上的许诺,我能说话不算话么?”

赵仁和一听这话,暗想:杂种,又敲起我的竹杠来了!他心里这么想,嘴上却说:“蓝大人为我的案子操心劳神,学生一定厚报。不知还要几天方可了结?”

“总在三四五天。不过如何断法,还很难说啊。”赵仁和只得告辞走了。蓝采锦站在台阶上,望着赵仁和的背影,狠狠地说:“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家伙,哼”

三天以后,赵仁和到底沉不住气,又来了。蓝采锦吩咐差役叫他到大书房等候。这大书房,是蓝采锦处理公务的要处,只见窗下书案上叠着一堆装得鼓鼓的牛皮纸公文袋,西壁下枣红木橱锁得紧紧实实。这里平时是不准闲人随便进出的,赵仁和进入书房,心怀鬼胎,见左右无人,就东张西望起来。

他忽然见书案一端单独放着一只涨鼓鼓的公文袋,注明“机密”字样,就伸手摸过来,紧张地解开线头,抽出一看,心里一喜,原来正巧就摸到了丁二一案的卷宗。赵仁和见上面几张就是判书,慌忙往下瞧,瞧着瞧着,只见他脸色顿时由白变灰。

原来,那白纸上的黑字是:赵仁和,本县草埝口乡财主本欲勾引佃户丁学方之妻为奸,因屡遭拒绝,夤夜强行不轨未逞,遂起谋害丁学方之念几经堂审,案情大白,确凿无误,杀人偿命,当速正法”

末尾处除了盐城县知县蓝采锦的亲笔落款之外,还有一块盐城县署的四方大印!

赵仁和顿时吓得魂飞魄散,面色如土,两条腿子直打抖,不知如何是好。

正在这时,突然“嘭”一声,书房的门被推开了,走进一个官吏模样的人来。这人朝赵仁和冷眼打量了一下,说:“赵大少爷,蓝知县客堂有请。”赵仁和慌得连案本也没揣进公文袋里,就往客堂上去了。

蓝采锦正坐在那儿用茶,看见赵仁和走来,不由一怔,未及问话,就见赵仁和“扑通”往下一跪:“蓝大人开恩,饶饶我一命”

蓝采锦故作惊讶地说:“赵大少爷,这是怎么了?”

赵仁和流泪恳求:“我只求大人笔下超生,我愿拿出一半家产,酬谢您老救命大恩!”

蓝采锦一听,心中不由笑开了花。不过他表面上不露声色,干咳了一声,随后扶起赵仁和,双双并肩,进入内室,一场肮脏的交易终于拍板成交了!赵仁和回到家里,足足忙了一个多月,凑足了两千五百两银子,亲自送到县府。蓝采锦如愿以偿,便将丁黄氏“通奸害夫”罪定死,连夜派人报往苏州府。

再说丁黄氏油锅摸钱后,她那只右手就残了,五个指头再也不能伸直。当她晓得蓝采锦说话不当话,依旧定死了案子,顿时气得两眼发直。这时她才真正明白,清朝清朝,清朝难得见清官。每当想到自己恐怕不能活着走出这牢门,夫妻俩都要做屈死鬼时,她就更加怀念丁二。

这天晚上,她借着窗外的月光,用伤残的手艰难地做着鞋子。小贵书抓住她的手一个劲地问:“妈妈,你的手怎么了?”她一把搂住伢子,贴着他的脸蛋,一句话也不说。

就在这时候,陈文汉突然出现在窗外,低声说:“丁家嫂子,苏州的回文今天到了,又要解你南审。蓝知县传话,明天一早开船。”丁黄氏正待要问,陈文汉已匆匆走开。丁黄氏心中焦急不安,一直等候到四更天,陈文汉才又来了。他打开牢门,高声喊:“丁黄氏,赶快收拾收拾,五更开船。”然后低声说,“丁家嫂子,蓝采锦把案本做得天衣无缝,到了苏州大堂,你可要当心啊!”然后又小声嘱咐了一番。

丁黄氏咬着嘴唇说:“陈老爷,只好拼它个鱼死网破了!”

四天后,丁黄氏又被解到了苏州,当天,就被传上大堂。

章抚台端坐在上,他一见丁黄氏在公案前跪下,就将惊堂木拍了下来,说:“丁黄氏,去年提审,只因案本粗疏,加之倪知县行为不端,才将你发回盐城重审。而今,蓝大人之案本缜密,核查验证,铁案如山,劝你快快招来,免得再吃苦头!”

丁黄氏这时提起嗓子,大喊了一声“大人!”便愤声地说,“只因蓝知县贪财受贿,执法不公,才使民妇蒙冤至今!”

蓝采锦一听,瞪起眼来:“你敢陷害本官?”

丁黄氏伸出那只疤痕累累的右手,含着眼泪,朝章抚台说:“大人,民妇申冤之志,这残了的手可以为证!”接着,便把油锅摸钱的前前后后申述了一遍。章抚台听了,不禁为之动容。

蓝采锦急忙上前一步,说:“抚台大人,问案用刑没有拘泥之理;公堂用计亦是理所当然。告我贪财受贿,无凭无据,全是凭空揣测。请抚台大人速速发落吧。”

章抚台一听,厉声说:“丁黄氏,你好大胆子!诬告他人,理当罪加一等,姑且怜你手残体弱,免去行刑。本抚台据本定案,判你通奸害夫之罪,快快画押!”

丁黄氏刚喊一个“冤”字,喉咙便被噎住。只见她泪流满面,嘴唇直颤,摇摇晃晃,跪立不住。蓝采锦心里一松,暗暗得意。章抚台这时已举起朱笔,向那判书上勾去。
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忽听堂下传来喊声:“启禀大人,盐城县署公文到!”

章抚台闻声抬起头来,奇怪地问道:“哪里的公文?”

堂下再答一遍:“是盐城县署公文。”章抚台朝坐在左首的蓝采锦望了望,只见蓝采锦脸上也露出惊讶之状。

章抚台心中不由暗暗起疑,放下朱笔,传话:“将公文递上来。”他接过牛皮纸公文袋,不想从里面取出的,竟是一份判书!他一看,顿时勃然大怒,嘴里说一声:“岂有此理!”将那判书朝蓝采锦面前一掷,“蓝知县,你自己看去!”

蓝采锦从章抚台的神色中已经发觉事情不妙,连忙抓起一看,却是他故意写下后放在客堂书案上给赵仁和看的那份判书,顿时惊得全身发抖。

那份判书怎么会从书房里跑到这儿来的呢?原来,这又是那牢头陈文汉干的。那天陈文汉路过书房,无意间发现丁黄氏的仇人赵仁和正惊惶失色地在里面偷看文件,觉得事情蹊跷,他灵机一动,便破门而入,托词支走赵仁和。他一看那份判书,心里一喜,为怕以后再有反复,他当即将判书从公文袋中抽出,惴入怀中,匆匆离开。

当丁黄氏被解去苏州时,陈文汉连夜请衙门里一个相好的邮差专程将此“公文”送到苏州府,并嘱他要瞅准时机,不早不晚就在章抚台挥笔定案之时呈上去。

蓝采锦看到这份判书怎能不发抖!他悔恨自己疏忽大意,终于铸成大错。他慌不择言地说道:“抚抚台大人,这这是伪造!”

章抚台冷冷一笑:“蓝知县,难道还须验证笔迹么?还需验证县署印章么?”

蓝采锦脚一软,“扑通”往地上一跪:“大人明鉴,案情复杂,多有反复,不足为怪。”

“住嘴!”章抚台恼怒地站起身来,将惊堂木“啪”一敲,“同一案件,两份判书。判书同时所做,凶手颠倒两人。你好会敲人竹杠啊!如你所为,纲常国法安在?”他喝一声,“来人,摘去翎带,打下监去,待后重处。”

蓝采锦狼狈不堪地被推下堂去,丁黄氏绝处逢生。

丁黄氏扳倒两任知县的事,“哗”地又传遍了苏北一带。

08

善恶有报

此后,盐城县署走马灯似的连年换任,丁黄氏的案子竟无人敢问津。小贵书都十岁了!那年离开了牢中的母亲,到外面给人家放鸭谋生去了。日复一日,整整挨过了十五个年头。

这年夏末,大同人蔡保培走马上任,他到任后的头一件事就是清理陈案。他翻看了丁二一案的案卷,一眼便看出其中破绽,不禁暗笑两声。隔了几日,到处风传说蔡知县要把案子弄个水落石出了。

那赵仁和这十五年的日子过得也不安稳,如今听到新任知县问案的风声,不由暗暗心颤。他左思右想,决定一口喂饱这位新到任的主子,尽快了结案子,除掉这块心病。

于是他带上两麻布包银两,雇了一只篷船,连夜摸到盐城县署,交涉妥了。天明,蔡知县就履行公事,堂审了丁黄氏和王齐明,接着做好案本,并亲笔写了一封信,差人快马送往淮安府。过了四天,淮安知府谢大人回示,令将案犯押送淮安。

牢头陈文汉听说这回要解丁黄氏和王齐明北审,大吃一惊,知道此行凶多吉少,急得一夜未曾入睡。可他已想不出法子来搭救他们,第二天只好含着眼泪亲自把两人送上公船。淮安府知府谢大人和蔡保培原是通家之好,他们一个是“世伯”,一个是“世侄”,两人臭气相投,沆瀣一气,倒在烟床上仔细密商,得意得呵呵直乐。

天色将晚,丁黄氏和王齐明被差役带到一间偏房,房中放了一张小桌,两张条凳,桌上放着一对花瓷大碗,一碗装满鸡肉,一碗盛着清汤。差役让他们对面坐下,说:“大人吩咐,在此用饭。”说完,退了出去。

丁黄氏和王齐明对面坐着,谁也不碰筷子。过了一会,王齐明默默推开面前的汤碗,丁黄氏抬头望了望面容枯槁的王齐明,心头一阵痛楚,看看碗里快冷的汤,开口说:“大哥,吃吧!”她起身端起面前的鸡块,拿起筷子,拨了一半到另一只汤碗里,双手端起,放到王齐明面前。

他俩刚抓起筷子,只听门外突然传来“嘿嘿”两声冷笑,蔡保培一脚跨了进来,满脸奸笑地指着小桌说:“一碗鸡肉二五平分,果然情真意切。”接着板下脸来,“丁黄氏,奸情毕露,罪证已足,你无可抵赖了吧?”说完,吩咐跟随在身后的差役,将两人即刻拿上公堂。

丁黄氏站起身,愤然道:“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。蔡大人你要杀便杀,何苦费这样心机?”这时,王齐明猛地站起身,操起桌上一只瓷碗砸了过去。蔡保培连忙闪身让过,那碗飞在窗棂上碰个粉碎,鸡汤泼了蔡保培一身。

两个差役慌忙把王齐明按住,举棍就打。丁黄氏一把抓住棍子,大声朝蔡保培说:“这里不是你蔡知县发威的地方。”蔡保培一怔,喝令差役将两人押走。

第二天,谢知府装模作样升堂理案,宣了判书,定王齐明绞刑,丁黄氏骑“木驴”示众。

丁黄氏听得自己要遭受木驴之刑,顿时气塞胸口。这骑“木驴”是一种惨无人道的极刑。那是一种跟真驴一样大小的木制驴,木驴四脚安着木轮,木驴背上竖着一根很长的木钉。行刑时,把“淫妇”扶上驴背,推动木驴,木轮带动木钉转动,俗称绞肠。凡是坐上木驴的人,必死无疑。

第二天,那公船载着丁黄氏和王齐明离开了淮安。丁黄氏戴着木铐,坐在那晦暗的囚舱里,呆呆地望着滔滔白浪,像木人似的一动不动。囚船行了半日,进了盐城西乡,她忽然像惊醒似的抬起脸来,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越来越近的草埝口,打起了一阵冷颤。

她望了望倚在舱口打瞌睡的胖差役,拔下头上的银簪递了过去,说:“老爷,央求你,容我上岸去望望丁二的坟!”胖差役接过银簪,点了点头,就招呼让船拢了岸,又给丁黄氏开了木铐,派了两个差役,押着她离船上岸。

丁黄氏挽着一只布包,走上岸,匆匆踏上一条圩埂,约摸走了半里路,便来到一座枯草丛生的荒坟上。她一眼看到丈夫的坟地,急走几步,扑倒在坟上,两手拼命地抓着坟上的黄土,放声号哭起来,哭得天昏地暗,哭得押解她的两个年轻差役也背转脸去抹起眼泪来。

丁黄氏哭了整整一顿饭工夫,才抹去眼泪,慢慢站起身子,从布包里取出一双小圆口黑布鞋,端端正正地放在丈夫的坟前,又跪下来拜了几拜,然后默默地起身,跟着那两个年轻差役回到囚船。

转眼已到冬月,一个寒风凛冽的傍晚,盐城城门缓缓关闭时,一个身材单薄、身穿破棉袄、腰束草绳、脚登布筋草鞋的青年,匆匆挤进城门。只见他小长脸,大眼明亮,黑眉微翘,这青年就是丁黄氏的儿子丁贵书。贵书抹着脸上的汗水,直奔大牢。

贵书一脚跨进牢门,只见灯下母亲正在收拾包袱,那床补丁叠补丁的旧被整整齐齐地放在铺头,一双洗得干干净净的碗筷放在一只竹篮里。贵书心碎了,喊了声“妈!”就“扑通”跪倒在丁黄氏身旁,泣不成声。

丁黄氏低下头,捧起儿子的脸,盯着看了一会,才说:“贵书,你成人了,扒得着锅、拿得到碗,妈放心了。往后,就硬着肠子一个人过吧!妈没东西留给你,做的针针线线放在被窝里你要能娶房媳妇,丁家有了根,妈死也闭眼了”

“妈!”贵书紧抱着丁黄氏,放声大哭。

这时,牢门被轻轻推开,眼里满是血丝的牢头陈文汉悄悄走进来,他叫贵书带上他母亲的衣物,随他出监。

第二天就是行刑的日子,盐城县北校场上人头攒动,灰蒙蒙的天上飘着阵阵细雨。午时,两个刽子手将王齐明五花大绑,绑在一根木柱上。王齐明怒目圆睁,拗着脖颈,直挺挺站着。这时,一声传令:“午时三刻到!”

刽子手随即将一道绳索套住王齐明的脖子,将一根木棍插进绳套,只听“咯吱吱”一阵响,王齐明头一歪,两眼大睁,直勾勾瞪着灰蒙蒙的天,含冤死去!

王齐明刚被绞死,就见雨地里,几个差役已推出那木驴来。众差役七手八脚将丁黄氏架了上去……木驴四只木轮一圈圈地向前滚动着,鲜血一滴一滴地顺着木驴身子落在那青石铺成的街道上。停立在街道两旁的人们掩目背身,发出了声声叹息。

骑在木驴上的丁黄氏,既没哀号,也没叫喊,她脸色苍白,昂然挺着身子,两眼迸发出一股怒火,那愤怒的目光落在人群中一个戴瓜皮帽的黄脸上。那黄脸突然变色了,身子发抖了,这人就是赵仁和。赵仁和吓得连忙一缩脖子,逃走了。

当木驴滚到儒学街时,几个差役把木驴停住,连声叫喊着:“过去了,过去了!”这声叫喊,就是说犯人已死,家属可来领尸。这时从巷口走出两个人,那是牢头陈文汉带着丁贵书,他们急急忙忙走到木驴边,把双目紧闭、鲜血淋淋的丁黄氏搭下木驴,抬走了……

十三年以后,赵仁和年已五十多岁了。这年腊月里的一天,他在草埝口小街姘头屋里销了一夜魂,第二天晌午时分,他出了草埝口小街,打算回家。看看路面,因夜里下了雨雪不好走,朝大河里一望,堤下正停着一只木船,他于是便下了河坎,高声叫唤那船家,送他由水路回家。

蹲在船头的汉子也不抬头,说他这船是不送客的。赵仁和两眼一瞪,正要发作,一个梳着小髻的女人从舱口探出身来。那女人和赵仁和一照面,双方都怔住了。突然那女人瞪起双眼,嘴唇颤抖着,说:“怎么是你这个畜生?”

赵仁和也认出这女人是丁黄氏,惊得舌头直打转:“你”

丁黄氏顿时两眼喷火,手指着他,对船上汉子说:“贵书,他他就是害死你爹的赵仁和!”

丁贵书立时怒不可遏,一把抄起竹篙大骂一声:“我打死你这老狗!”边骂边用力朝赵仁和砸了过来。只听“咔嚓”一声,篙子打在一棵苦楝树的枝丫上,赵仁和惊得魂飞魄散,爬上堤岸,连滚带爬地拼命奔逃。等丁贵书扔下竹篙跳上岸要追时,赵仁和已经逃进了草埝口小街,转眼不见了踪影。

原来,丁黄氏大难不死,全亏了牢头陈文汉的搭救。陈文汉在行刑前一天晚上,把行刑的差役请到住处,摆了桌酒,请他们搭救一把。众差役当夜就偷偷地将木驴肚中的木齿轮弄坏了。所以,丁黄氏虽然吃了一场大苦,但并没有死。

当天,陈文汉帮助贵书把昏迷不醒的丁黄氏抬上木船,一口气行了七里多路,陈文汉才离船上岸。丁贵书磕头拜谢他搭救母亲之恩。陈文汉连连摆手,还扶起贵书,送了一包银两给他,看着丁贵书摇着小船渐渐消失在茫茫水雾中,他才放心地回去。

娘儿俩在江南漂泊了十多年,才敢回到江北。昨天路过草埝口,因贵书给爹上坟,停了一宿,今天刚要走,没想到碰见了仇人赵仁和。

再说赵仁和受了这场惊吓以后,竟整日像失了魂似的痴痴呆呆,看见竹篙子就害怕,大白天瞪着两只红丝丝的眼睛,指着屋上的桁条,惊恐地说:“竹篙子,竹篙子……打死我了,打死我了……”两个月后,这个杀人凶手就在如此惊恐中一命呜呼了。

后来,丁黄氏领着一家三代回到那茫茫的盐滩上定居下来,在那里度过了她的晚年。

丁黄氏活到八十一岁时,病倒了。她死后,她的子孙们按照她的遗愿,把丁学方的坟迁到盐滩来并葬。据说,落葬那天,当地有两百多人为她披麻戴孝。

这以后,每年清明,丁家后人总要来到古老的横港河南岸,祭扫那合葬着爱与恨、恩和冤的墓地。

(完)


扫描二维码,在手机上阅读

感觉内容怎么样?打个分吧

本文章一共0人评价,平均分值0

标签:

作者头像
凡人修仙创始人

上一篇:绿茵女士一(连载中.......)
下一篇:一个“杀人犯

发表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