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庆十六年的山东昌邑县,正是麦子抽穗的时节。陈家村东头的打谷场上,几个光屁股娃娃追着一只花斑狗跑得欢实。陈三宝蹲在场边老槐树下,嘴里叼着根麦秆,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。
"三宝哥,听说没?村西头来了个怪人。"邻居家的小顺子神秘兮兮地凑过来。陈三宝吐掉嘴里的麦秆:"啥怪人?"
"一个老乞丐,能掐会算的。昨儿个跟王二婶说她家灶台底下有窝老鼠,一扒拉,真掏出来一窝没睁眼的小耗子!"陈三宝嗤笑一声:"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。"话虽这么说,眼睛却不由自主往村西头瞟。
第二天晌午,陈三宝挑着两桶水往家走,远远看见一群人围在村口大榆树下。他放下扁担挤进去,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盘腿坐在地上,面前摆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。老头约莫六十上下,满脸褶子像老树皮,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。他正捏着村里李老汉的手腕子:"老哥,你左腿有旧伤,每逢阴雨天就疼得钻心是不是?"
李老汉瞪圆了眼:"神了!您咋知道的?"老头嘿嘿一笑,露出几颗黄板牙:"地气告诉我的。"说着用手拍了拍地面,尘土飞扬。陈三宝心里一动。他祖父活着时常说,江湖上有种奇人,能借地气遁形,叫"地行仙"。莫不是让他碰上了?
当天夜里,陈三宝翻来覆去睡不着。他家祖上三代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,到他这辈,偏生心比天高。二十出头的人了,媳妇没说上,地也种得不咋地,整天琢磨些歪门邪道。鸡叫三遍,陈三宝一骨碌爬起来,揣上两个玉米面饼子就往村西头跑。破庙里,老乞丐正蜷在草堆上打呼噜。
"老神仙?"陈三宝轻声唤道,老头鼾声如雷。陈三宝一咬牙,扑通跪下:"求老神仙收我为徒!"老头一个激灵坐起来,眯着眼打量他:"干啥的?"
"我、我想跟您学本事。"陈三宝结结巴巴地说,"就是那个...遁地的本事。"老头脸色一变,抄起打狗棍就要赶人:"胡咧咧啥?我就是个要饭的!"陈三宝急忙掏出饼子:"您别急,先垫垫肚子。"老头鼻子抽了抽,一把抓过饼子狼吞虎咽。陈三宝趁机道:"我爷爷说过,地行仙要借地气,得先通地脉。您老手上的茧子,分明是常年捏土留下的。"老头噎住了,瞪着他看了半晌,突然哈哈大笑:"你小子倒有几分眼力见。不过..."他压低声音,"这可不是什么正经营生。"
"我愿意学!"陈三宝眼睛发亮,"管他正不正经,能吃饱饭就成。"老头抹了抹嘴上的饼渣:"我姓王,行六,人都叫我王老六。这门手艺叫'土龙钻',传自前明一个老道。学可以,但得守规矩。"
"什么规矩?"
"一不偷穷苦人,二不掘人祖坟,三不..."王老六突然压低声音,"三不见血光。"
陈三宝连连点头。王老六又道:"拜师得有个拜师的样子。明儿个带只活公鸡,三斤烧酒,再来二斤猪头肉。"第二天晌午,陈三宝咬着牙把家里下蛋的老母鸡宰了,又赊了酒肉,在破庙后头摆开。王老六用鸡血在地上画了个古怪的符号,让陈三宝跪在中间。"天地为证,今日收陈三宝为徒。若违师训,地气反噬,永世不得超生!"王老六念念有词,突然抓起把土扬在陈三宝脸上。陈三宝被呛得直咳嗽,却见那土像活了一般,打着旋儿往他鼻孔里钻。他惊恐地想躲,身子却像被钉住了似的动弹不得。"别怕,这是认主呢。"王老六咧嘴一笑,"地气认了人,往后你钻土就跟鱼游水似的。"
就这样,陈三宝开始了他的学艺生涯。白日里跟着王老六在四乡八镇要饭,夜里就在破庙后头练功。起初是学呼吸法,得趴在地上,用嘴贴着土,一呼一吸要半刻钟。陈三宝常憋得满脸通红,王老六就拿柳条抽他屁股:"慢点!你想把地气都吸干啊?"
练了半个月,陈三宝终于能在土里闭气一盏茶工夫。王老六点点头:"凑合吧。今儿教你口诀——'地龙翻身,借气遁形,土不过顶,水不过膝'。记牢了!"
转眼到了八月,地里花生该收了。这天夜里,王老六把陈三宝带到村外乱葬岗。月光惨白,照得坟头磷火幽幽。"怕不?"王老六问。陈三宝腿肚子转筋,嘴上却硬:"不、不怕。"
"好样的。"王老六突然一把将他推倒,抓起把土往他头上一盖,"念口诀!"陈三宝猝不及防,差点吃进满嘴土。他慌忙念动口诀,忽觉身子一轻,周围的土竟像水一样分开。他试着往前一钻,真就滑出去丈把远!
"师父!我成了!!"陈三宝从土里冒出头,兴奋得大叫。王老六却皱眉:"还差得远呢。真遇上硬地,你这点本事非憋死不可。"正说着,远处传来梆子声。王老六脸色一变:"巡夜的来了,走!"他抓起陈三宝往下一按,两人竟同时没入土中。陈三宝只觉得被裹在个土壳子里,眼前漆黑一片,却能感觉到师父在前头引路。约莫半刻钟后,两人从破庙后墙根钻出来。陈三宝大口喘气,发现衣服上竟没沾半点土星子。
"神了!"他摸着墙根松软的土,"师父,咱要是去..."
"打住!"王老六瞪他一眼,"我知道你想啥。记住规矩,敢乱来我废了你!"陈三宝讪笑着点头,心里却像有只小手在挠。这本事要是用来...嘿嘿。机会来得比想的快。九月里,村里张财主家嫁闺女,请了县里的戏班子,连唱三天大戏。第二天夜里,陈三宝猫在张宅后墙根,看着灯火通明的院子直咽口水。
"就偷一壶酒..."他小声嘀咕着,左右看看没人,念动口诀往下一蹲。土果然分开条缝,他慢慢沉下去。地下比想的还黑,陈三宝憋着气往前摸。估摸着到了库房底下,他往上顶了顶,脑袋钻出地面——正对上一排酒坛子!
陈三宝乐得差点叫出声,赶紧抱了坛桂花酿往回钻。回到破庙,王老六正打坐呢,闻到酒香立刻睁眼:"哪来的?"
"张、张财主家..."陈三宝支支吾吾。王老六抄起棍子就打:"小兔崽子!第一天就破戒!"
陈三宝抱头鼠窜:"就一坛酒,又不算偷穷苦人..."
"放屁!"王老六气得胡子直翘,"偷就是偷,分什么穷富?再有下次,逐出师门!"陈三宝表面认错,心里却不服气。他觉得师父太死板,这身本事不用来谋富贵,难道真要饭一辈子?
十月初八,村里来了收租的衙役。陈三宝家欠了二钱银子,他娘把陪嫁的银镯子都抵上了。看着衙役鼓鼓的褡裢,陈三宝眼都红了。当夜,月黑风高。陈三宝摸到县衙后墙,轻车熟路地遁入地下。这回他胆大了,直接往银库方向钻。银库地底铺着青砖,他试了几次都钻不透,急得满头汗。突然,他想起师父说过"土不过顶",意思是遁地时头顶的土层不能太厚。这银库地基少说三尺,难怪钻不动。陈三宝灵机一动,改从墙角下手——那里为了防潮,砖砌得松些。果然,墙角土软,他很快钻了进去。银库里黑漆漆的,借着气窗透进的月光,陈三宝看见架子上摆着几个木匣子。他打开一个,白花花的官银晃得他眼晕!
"发了..."陈三宝哆嗦着手往怀里揣了五六锭,想想又放回去两锭,"不能太贪..."回程比去时顺当多了。陈三宝钻出地面时,东方刚泛鱼肚白。他摸着怀里的银子,心砰砰直跳。
"哪去了?"王老六阴沉着脸站在破庙门口。陈三宝做贼心虚,支吾道:"起、起夜去了..."
"放你娘的屁!"王老六一把揪住他衣领,三锭银子叮当落地,"敢偷官银?你活腻了!"陈三宝扑通跪下:"师父饶命!我家实在揭不开锅了..."王老六气得浑身发抖:"你知不知道,官银有官气,地气最忌讳这个!轻则损阳寿,重则..."话没说完,突然脸色大变,"不好!地龙要翻身!"
地面突然剧烈震动,破庙的土墙簌簌掉渣。陈三宝还没反应过来,就被王老六一把按倒在地。老人咬破手指,在他额头画了个血符:"闭气!别动!"陈三宝只觉得身下的土突然变得滚烫,像有无数小虫子往肉里钻。他疼得想叫,却想起师父的话,死死憋住气。不知过了多久,震动停了。陈三宝睁开眼,发现自己半截身子已经陷进土里。王老六瘫在旁边,脸色灰白。
"师、师父?"
王老六虚弱地摆摆手:"官银呢?"
"在这..."陈三宝掏出剩下的银子。
"快...快送回去..."王老六咳嗽着,"地气反噬,要不是我...你早没命了..."陈三宝连滚带爬地往回跑。奇怪的是,这次遁地格外费劲,土变得又硬又涩,像有东西在拽他的腿。好不容易把银子放回原处,他钻出地面时,裤腿都被磨烂了。回到破庙,王老六已经收拾好了包袱。
"师父?"陈三宝慌了。
"你我师徒缘分尽了。"王老六叹口气,"我本以为你是个明白人,没想到..."他摇摇头,"记住,再敢用这手艺作恶,下次可没人救你了。"
"师父别走!我改,我一定改!"陈三宝真急了,抱住王老六的腿不放。王老六掰开他的手,从怀里掏出本发黄的小册子:"这是《地行经》,你好自为之吧。"说完,竟一头扎进土里不见了。
陈三宝呆坐半晌,翻开册子,第一页就写着:"地气养人,亦能噬人。心不正,术必邪...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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